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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第五种羞耻(33)

  “雅各?雅各?”伊芙大声喊道,见希克利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踮起脚凑近他耳朵尖叫,“雅各!!!”

  希克利打了个哆嗦,突然将视线转向伊芙琳:“嗯、嗯……哦。嗯,伊芙琳。”

  “你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翻白眼了。像鱼一样,白眼往外翻。”伊芙丽说,她担忧地绕着希克利转圈,试图从他的身体外部看出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雅各?你进门之后的表现很诡异。非常、非常诡异。”

  在画框前,玛格丽塔双手背在身后,朝希克利露齿而笑。

  “……我心脏不好。”希克利捂住心口说。

  “你的职业连心脏病患者都要了吗?老天,这确实是个动荡的时代,对吧。”伊芙琳说,“要不你出去,在宽敞的地方休息休息?”

  “……不了。”希克利诚恳地说,“不知怎么我有种感觉,在你身边对我的心脏更好。”

  伊芙琳狐疑地盯着希克利,视线在他和旁边的画像之间来回扫视。希克利简直能听到“灵感检查:大成功”、“意志检查:大成功”的背景音效跟那首传世经典《野蜂飞舞》一样嗡嗡嗡乱响。

  “理智检查:大成功。”

  希克利猛地惊醒。他惊慌失措,疯狂地四处张望。是他听错了吧?刚才他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也许他应该再查看一下……

  不知怎么,他就是无法鼓起勇气这么做。

  “我想你表现得诡异也不是你的错,雅各。”最终,像是得到了什么结论似的,伊芙琳点了点头,“有时候我身边的人就是会像你刚才一样……抓狂或者抽搐什么的。”

  希克利真的非常好奇那些人在看到伊芙琳满脸白痴相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别误会,他确定他和伊芙琳是真爱,但伊芙琳此刻也确实满脸白痴相。

  “这地方你看够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吧?”他惊恐万分地说,竭力控制着下巴,以免牙齿打颤的声音太大,“这里给我非常不好的预感。”

  “那,我们走吧。”伊芙琳说。

  她不太情愿,但还是同意了。希克利感激涕零,并且抓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玛格丽塔倒也没追上去,而是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说:“女孩很有趣。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她不太像是自然生成的东西。至少我能肯定人类不可能生出这种东西——但她又确实是人类。”

  “不是人,但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桑西轻轻地笑了,“听起来像你插手过的事情,亲爱的。”

  “不是我。我会留下印记的。”玛格丽塔说,他若有所思地遥望着两人的背影,“我想亚度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会吗?”桑西说,他的声音很宁静,却又意味深长,“在我看来,亚度尼斯比你知道的要少得多。至少你还真切地拥有一些人类的残渣,你的情绪和感受是真实的,也正因为这些残渣和你的本质不断发生冲突,你要控制身体、使用力量才这么容易出错——在这个阶段,你知道过去的全部,你只是无法想起,就像无法在一整个图书管里找到一本书。亚度尼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图书馆已经坏了。”

  “残渣永远不会消失。”玛格丽塔辩解道,“它会越来越少,但永远不会消失。”

  “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的,玛格丽塔。”桑西说,他眼中泪光闪烁,“永远……永恒,它并不存在。总有一天你会出生,只是时间太过漫长,而你的诞生就是你的死亡。”

  “为什么你知道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

  “你知道。是你告诉我的。而我把一切都写在画像里。”桑西说,“你会不断遗失,而我寻找和搜集那些你遗失的记录。这样,在你出生和死亡的那个瞬间……”

  “够了。”玛格丽塔说,“够了。”

  他走到窗前,俯视着走向远处的伊芙琳和希克利。他们十指紧扣,命悬一线却十分幸福。

  “他们很快就会死。”玛格丽塔这么宣布。

  “多好心啊,玛格丽塔。”桑西回答,“你一直都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那个图书馆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伊芙琳问。

  “嘘。”

  “你以为我不说出口那些东西就不知道吗?”

  “让我骗骗自己,伊芙琳。”

  “图书管里的东西和我以前遇到过的东西都不一样。”伊芙琳自顾自地说,“我有那种感觉……感觉,你明白吗,雅各?我能感觉到他们和那些游荡在街道和阴影里的东西不一样。”

  “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法打消你的谈兴对吧,伊芙琳。”希克利挫败地说,“好吧,好吧。我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光彩照人。”

  “性别?”

  “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也在约会。”伊芙琳断定,“噢,真可爱。”

  希克利对这个结论有很多意见,但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承认伊芙琳的话似乎是对的。就像过去那些经历一样,不管人类在什么场合与什么情况下遇到怪物,那一次经历对人类来说当然不可名状且惊怖异常,然而对怪物们来说……怪物们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已。

  既然是在过自己的生活,那么怪物在约会就不是不可能事件。天啊,这句话的逻辑如此诡异又通畅,而“既诡异又通畅”正适合用来解释怪物。

  他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我想环岛转一转,看看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值得一看的地方,也能检验一下地图的准确性。”

  “你觉得地图可能造假吗?还是说你觉得这座岛会变?”

  “我觉得岛屿的主人很念旧。还有点收藏癖。”伊芙琳说,“他要这座岛还可以用繁衍来解释,但他要艺术馆干什么呢?我想这座岛上一定藏着很多未解之谜的谜底,我喜欢谜底,雅各!”

  “但我们不知道谜面。而那些谜面可能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一生都不可能知道谜面。我想我们都有这样的观点:一个谜题中最有趣的就是题目本身,好的谜底确实锦上添花,但只有谜底或者坏的谜底则会毁掉整个谜题。”希克利指出重点,“就像故事的过程和结局一样。”

  伊芙琳的脚步慢下来。

  她快乐的笑脸也慢慢地垮了。

  她拧起眉,皱起鼻子,抿住嘴唇。

  “……你说得对,雅各。”她伤心地说,“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们回别墅去吧。”

  “也好,还能看看杰和查尔斯的谜底是什么。”

  “你很明确地说过他们死了?”

  “对,我是这么说。”伊芙琳同意,“他们肯定是死了,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死是什么。”

  希克利思考了一下。他对尸体没有恐惧,而以伊芙琳的意志,尸体也不太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我们回别墅。顺着来路走是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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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最安……”他说,抬起头,看到伊芙琳重新活泼起来的背影,“……而她没打算原路返回。当然了,她当然不会原路返回。这就是伊芙琳。她还会怎么做呢?”

  他苦乐参半地叹了口气,跟上了伊芙琳。

  时常散步的人都知道,散步这种事是会上瘾的,而且成|瘾|性相当高。哪怕是和各种真正会被用“成|瘾物”来形容的物质相比,散步这种事,因为健康、方便、廉价、无毒、无害等等因素,都绝对能杀进此榜单的前几名(假如真有拉通了比较成|瘾性的榜单的话)。

  呼吸和心跳在漫步的过程里逐渐找到了和环境形成呼应的节奏,肌肉紧绷、放松,变得规律。身体微微发热,又在行动带来的微风里感到凉爽。景物确实有点无聊,可千变万化,足以带来非常舒适的刺激,就像针对大脑的按摩。

  最开始散步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会有太多的思虑。

  生活的烦恼和困难挥之不去,俗世的纠葛与痛苦如影随形;然而,渐渐的,随着行程变长,时间变慢,焦虑的神经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只是在散步,而你绝对熟悉散步这件事,很难出什么错。

  于是,安全感随着每一次迈步增加,就像用针尖挑起砂砾,进步当然是微小和缓慢的,可它又如此清楚,如此具体,就像你写工作文件时每打出一个字报酬都会立刻到账,那个数字随着你的付出稳定地增长——幸福就这样在具体可感的安全感里诞生了。

  希克利能感觉到整个宇宙。

  他能感觉到万物的浩大广博,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浩大广博的万物所占据的那个位置。毋庸置疑的位置。这是一种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他还能感觉到伊芙琳的位置就在他自己的位置旁边。他和伊芙琳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他们和宇宙是一体的。而宇宙强大又威严,他们也享有一份宇宙的强大和威严。

  这是种……没办法去形容的感受。

  但没有人能拒绝它,就像没人会拒绝安全和幸福一样。

  它几乎就是人类维持生命的底层需要——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比食物等等物质还要更重要一些,鉴于人们并不太认为取下维持脑死亡植物人的维生机器算是谋杀。

  “雅各,”伊芙琳说,“你也感觉到了,对吧?”

  “你指的是什么?”

  “生命力。这座岛上的生命力。真旺盛啊……我感觉过去的我就是个瞎子。”伊芙琳喃喃地说,“没见过太阳的人不可能想象到有什么光芒只要直视就能刺瞎眼睛,对不对?假如没见过太阳,这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哪怕他其实看得见。”

  “伊芙琳。”希克利低声说。

  他有不祥的预感,然而,恐惧并未出现在他的心中。他太有安全感了,也太幸福了,没办法感到恐惧。

  “我想……”伊芙琳沉思着说,“我想道理是一样的。没有见过太阳的人是瞎子,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不算活过。”

  “……”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吗,雅各?”

  “……”

  “很好。我不想雅各害怕。雅各害怕的时候有一点点无聊,虽然也很可爱啦。”

  “……”

  “雅各?”伊芙琳说。

  她站在悬崖顶部。象牙般长长地延伸出去的悬崖,脚下的浪涛在嬉戏、追逐、奔跑。海上的阳光如同黄金,在雪白浮沫的稀释下,金色中的辉煌也淡去了,反而变得很浅,浅得像半透明的蜂蜜……舌尖几乎能品尝到甜味。

  凌乱的短发在伊芙琳的面颊上扭动,仿佛许多跟羞怯地扭在一起的手指。伊芙琳笑着展开双臂,又喊了一声:“雅各。”

  突然之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又充满了应当具有的全部意义。

  “我的观点还是那样。我们应当尽可能活得久一点,然后再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如果一道迷题被公开却没有谜底,一个故事写出来却没有人去读,一个人活着却没有任何结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

  “你只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希克利告诉她。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希克利说。

  “讲点道理好吗,伊芙琳。”希克利还说。

  “见鬼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快让我醒过来。”希克利又说。

  伊芙琳仰头大笑,涛声呼应着她的笑声,不知怎么,这两种声音合在一起,仿佛整座岛都在同她一起欢笑;而伊芙琳就这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消失在希克利的视线之中。

  “雅各。”这座岛呼唤道。

  希克利慢慢地往前走。他以为自己会发抖和跌倒,但他真的没有。他往前走,直到停在悬崖边上。然后他回头看去,来路清晰,仿佛白纸上的一条直线,他随时可以掉头回去,而不是迎合伊芙琳神经质的心血来潮。

  世界就在身后,犹如画卷般展开,世界也在他的身前,浓雾般看不分明。生和死各为秩序的一环,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惧怕死亡的人,究竟是在惧怕什么呢?死亡的可怕之处,究竟在于其本身还是在于其未知呢?

  答案是很明显的。至少,答案对希克利来说很明显。

  “我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应该被写在故事里: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他对这座岛说,“我说,你真的把这句话写在书里了对吧,伊芙琳,不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这座岛放声大笑,快乐地喊:“雅各!”

  “是是是……好吧,唉。”希克利叹了口气。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潮水涛涛,发出脆响,仿佛有人在用力咀嚼饼干。

  第162章第五种羞耻(完)

  “你的电影什么时候开始拍?”

  这是玛格丽塔见到伊薇时说的第一句话。

  伊薇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就拍。”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于是电影就这么开拍了——什么准备都没有,但这岛上什么都有。镇上的村民合力凑了全套的拍摄器材,并且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拍摄活动。

  伊薇在人群中看到了数张在上个世纪声名响彻影坛的熟脸,只是更年轻、更美丽,个个演技超神。她也不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

  玛格丽塔就坐在导演的旁边看他们拍摄。

  事实证明,桑西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拍电影,前几天时间基本都花在学拍摄和找镜头上,岛上的居民热情地教导他,并且不断地用实例示范,来让桑西理解该怎么去捕捉无数种动态中的某一种动态——只要桑西学会了,理解了,出自他手的每一帧画面都柔和、饱满,就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浓缩在了镜头之下。

  伊薇都不敢想这电影在大荧幕上播放会有什么效果。

  她做了很多年电影明星,因此清楚地知道,在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当中,电影是侵略性最强的。它不仅侵略人的精神,也掠夺人的精神,更擅长灌输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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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部电影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甚至桑西作为导演也不可能知道。

  桑西学会了拍电影,但心态还停留在作画者的阶段,也就是说,他习惯于精巧地布置每一个静止中的每一个细节,并竭尽全力地将信息量填补在画面的空白之处。他完全不为观众预留休息时间,看画的人随时都可以休息不是吗?闭上眼睛揉揉眼眶就可以了。

  伊薇只希望观众们不会疯掉。应该不至于疯掉。也不能小看人类的恢复能力和承受能力,再加上这部电影真的、真的没什么剧情,可以说就是单纯地在描述美丽的度假之旅中一段不可名状的恐惧,一种普通日常里突然恐怖的气氛……

  ……对。一定会有很多观众看完后疯掉。也许这部电影只在少数几个城市上映就好,比如哥谭。

  好消息是他们其实拍摄了两个版本的电影——有一部分居民无法接受有色彩的图像,他们在看过自己的表演片段后呕吐不止,精神崩溃,而伊薇发现自己很难对着那些面孔和身体背后代表的作品说不。

  妥协的结果是他们拍两种,一个版本是彩色的,一个版本是黑白的并且使用胶卷进行拍摄。

  桑西讨厌黑白版本,声称那是对眼睛的凌|虐,但玛丽格塔安抚了他,具体的手段是同桑西一起观赏了几部黑白电影。伊薇不知道他们具体看了什么,她远远躲开了,因为担心两人中途干点什么的话自己会碍事……或者变成了小点心。

  玛格丽塔远没有亚度尼斯体贴。脾气也更乖戾。在他手里死掉很受罪。伊薇不小心试过一次,决心不去试第二次。

  总之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拍摄的过程依然称得上顺利。有时遇到的困难全都能迎刃而解更容易让人感到顺利,完全没有问题反倒叫人觉得不安。

  电影一共拍摄了三周,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岛,伊薇照例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

  “姐姐?”伊芙琳凑过来,“我可以先看看电影吗?”

  “还没有剪辑。”伊薇闭着眼睛说,“桑西关在屋里剪呢,你可以问问他能不能剪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雅各端着两杯鸡尾酒过来,分给伊芙琳一杯。

  “我们还是不用打扰桑西先生了吧,电影在大荧幕看最有气氛。”他说,“记得给我们留票,伊薇。”

  “少不了你们的!还要专门来说?”伊薇嫌弃地挥手,“走开,你们挡着光了。”

  伊芙琳就和雅各手拉着手走了,两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跑过,撞到他们的怀里,被伊芙琳抱起来逗了一会儿。

  “烦死了。小孩子就是吵。”伊薇只好爬起来,过去招呼两个男孩。他们也才八九岁大的样子,一个黑发,一个棕发,脸颊肥肥圆圆,很让人有掐一把、留个指印在上面的冲动。

  “杰!查尔斯!”她喊,“没事干就去看书!你们要去上学的知道吗!”

  男孩子马上就大叫着跑到了伊薇看不到的地方。伊薇懒得追,又躺回沙发椅,这次手里拿了杯气泡水,边晒边喝。

  “不知道杰和查尔斯的事情要怎么处理。”伊芙琳问雅各,“你有办法吧?”

  “登记失踪就行。谁在乎他们。”

  “那小杰和小查尔斯呢?”

  “丢到哥谭。”雅各不假思索,“要么就看伊薇愿不愿意养着,买个房子雇个保姆的事,他们很快就能长到成年,到时候继续给伊薇做助理好了,还省得她不停换人。”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也不再讨论,而是靠在一起,享受着宁静的时光。

  “如果我当时没有跟着你一起跳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雅各。我想不是好事。”

  “你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了吗?我是说……我们不会真的死掉这个?”

  “我们确实是死了啊,雅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就算下面是水也会死的。如果是像我们一样身体平铺着往下跳,高度只要三米就可能死亡。不过,如果姿势正确,垂直下落、双脚最先触及水面,高度十多米也很安全。超过三十米就是极限运动了——我记得,目前最高的跳水记录是59米。”

  “我怎么记得是三百多米?”

  “变种人不算。”

  “我记得蝙蝠侠也跳过百米的高度。”

  “蝙蝠侠也不算,雅各。一个在几乎任何方面都能抵达人类极限的人类真的还算是人类吗?我作为人类不承认他是人类。”

  “……你也不是人啊,伊芙琳。现在肯定不是了吧。”

  “我们现在是蝙蝠侠那种人。”伊芙琳一本正经地说,“看起来像人,行动起来像人,检测的话是人,但实际上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人。”

  “哈哈。真高兴。”雅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我们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死掉都能在岛上复活呢,只要我们没有后代就一直有效,这不是很好吗,雅各?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死。花园是我们的复活点。”

  “如果说没有死过之前我只是恐惧死亡的未知,死过之后我恐惧的就变成死亡本身了。”雅各叹气,“死亡糟糕透顶,而你很享受死亡——我知道你有机会一定会再次尝试的,伊芙琳。”

  “你可以坐船到花园接我嘛!”

  “相比绕路我可以承受一点痛苦。”

  伊芙琳笑着,雅各低下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吻。

  “……你老实告诉我,”雅各问,“在故事里写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是因为你预言到未来吗?”

  “我不知道,雅各。”伊芙琳说,“不过我确实打算把它们写在书里。”

  “什么?跳水这个?”

  “跳水,还有‘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伊芙琳笑着说。

  “……真是服了你了。”

  没有任何宣传,伊薇·凯拉的新电影静悄悄的上映了。电影的名字平平无奇,《花园之旅》,简直无法激起任何观众的好奇心。甚至连电影海报都没有——电影海报本就是为了宣传的,不打算宣传,当然就不用制作海报。

  只有一张半是黑白、半是彩色的海报大小的纸张,随意地张贴在影院门口,上面大致地记录了电影的一些信息。毫无疑问,伊薇·凯拉的名字印在最醒目的位置,而所有被吸引着买了票走进电影院的人,本质上说,都是受了这个名字的吸引。

  斯特劳斯也不例外。

  作为一名在报纸上有专栏的知名影评人,他对伊薇·凯拉的情绪相当复杂。和大多数同行不一样的是,他一直认为伊薇是有演技的,她的主要问题并不是演不好,也不是只能演同类型,也就是花瓶美女——而是不论伊薇·凯拉演谁,最终效果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能演什么是什么,即能表演出和演员本人南辕北辙、毫无关联的角色,这种演员在整个影视也称得上屈指可数。实际上,演什么像什么,也就是说,能让角色短暂地盖过演员的自我,或者将自我演绎进角色当中反过来促成和增进角色的魅力,这已经是一个演员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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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特劳斯认为,伊薇就是演什么像什么的演员。

  她演落难的少女就真的很像落难的少女,痛苦、迷茫、青涩;她演放|荡的妇人就真的很像放|荡的妇人,成熟、妩媚、性感;她演拥有女性身体的美少年,就真的像个活在异性体内的美少年;她演圣洁的修女也真的很圣洁——只要不加那段修女被蹂|躏并走向堕落的剧情。

  她的麻烦之处在于她的自我实在是太强横了,她的美丽和性感也太……太美丽和性感了。她不肯扮丑,也不肯讨好评委,但凡被批评低|俗,下一部作品一定会加倍低|俗,完全就是和掌握评判标准的那群人对着干。

  影评人实际上已经不怎么批评伊薇了,她拍的电影观众一定买账,那就意味着肯定赚钱,那么她就绝不会缺电影可拍。

  电影拍出来总是需要赚钱的,这是颠不破的真理,再一个就是骂多了之后观众其实也不乐意,甚至看不惯她行为的也会转而维护她了,道理很简单,美女的裸|体不好看吗?

  哪怕不喜欢她这样,有几个人真的不想看、不去看?

  你根本拿她没有办法,还会被她嘲讽和痛骂——最丢脸的是,专业卖弄笔杆和嘴皮子甚至骂不过她。你骂她,骂的人太多了无人在意;她骂你,那就有好戏了。

  斯特劳斯不想评价伊薇的为人作风,他只是由衷为伊薇感到可惜。

  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美,这样有资质的女演员了?为什么不爱惜羽毛呢?演些有深度的角色和剧情不好吗?就算真的自己喜欢脱(圈里的人都百分之百地确定她有此癖好),好剧本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镜头。

  也许这部电影里她会有所改变吧——每次为伊薇踏进影院,他都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也是因为这种期待,斯特劳斯从不批评伊薇。很明显那没有用,伊薇·凯拉不吃那套。

  相反,他尽可能地寻找伊薇表演中的优点,夸奖她的进步,不过这种影评不会发布在报纸上,只会发表在他没几个人会来的个人网站里。他是职业的,不能被质疑专业水平。

  可能伊薇·凯拉知道这点,可能伊薇·凯拉看过他的评价。

  她为他寄了新电影的宣传纸和票单。

  究竟是什么电影?斯特劳斯十分好奇。他准时抵达影院,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同行……嗯,看起来这部电影确实没打算大张旗鼓,也不是为了洗刷名誉而拍的……

  但是,斯特劳斯知道这部电影一定和以往不同。

  就在这样的期待中,灯光熄灭,荧幕亮起。

  这部电影有什么剧情?讲了什么故事?描述了什么角色?展示了什么主题?

  斯特劳斯根本不知道。因为这部电影谈不上有剧情,没有打算讲故事,角色苍白单调正像是生活里的每个人,绝对称不上有主题可言。简单来说,以专业的标准来评价,整部电影毫无价值和意义,观看它完全是在浪费生命。

  然而……然而,它是那样的美丽,又因为过分的美丽而使人害怕。

  电影其实是静止的艺术。是,它看起来是运动的、流动的,但电影的艺术永远在于静止。电影的本质任务是高浓度地捕捉到某个瞬间,这个瞬间厚重、浓郁,像被灌进嗓子眼的一口烟,必须足够呛人,令人窒息。

  最好的电影都是这样。电影当然需要讲好一个故事,但故事的作用是成为载体,就像人的意识需要基于身体才能存在,但不能纯粹地为了肉|体活着而活——从这个角度上说,电影的缺乏剧情倒也不能单纯地算作一种缺点。

  这部电影……

  正如同伊薇本人,它具有太强烈的自我,以至于其余一切都被遮掩了。

  斯特劳斯很强烈地注意到了导演的存在感,不论他或者她是谁,显然ta就黑洞一样渴望吸收一切。ta试图将目之所及的每个东西都展示在画面中,然而那种展示是诗性的,因为物体的力量隐匿其中,生命的激情在每个画面里闪耀。

  伊薇永远处于画面的核心,导演从不使用柔焦镜头,画面却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松弛的、虚幻的、梦境般的朦胧中。老实说,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条被阳光照得透亮的小路,你能看到灰尘在微光中浮动,能看到路上凌乱却可爱的碎石,能体会到树木花草摇摆时的微风和清香,却无法从中体会到任何剧情。你会无数次从路上走过,能在这上面产生千万种念头,然而,道路本身毫无故事可言。

  很遗憾,伊薇并未在电影中展示任何演技。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走来走去,一个接一个地认识新人,从台词中能看出来她是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出场的其他角色都是当地的居民……然后就没有了。

  这种东西也算电影吗?斯特劳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只是,不论镜头有多自然,风景有多清透,居民有多热情好客,观看时却总能感到拥堵和挤压的感觉。

  仿佛被困在套子里,汗水涔涔,痛苦不堪;仿佛所有有形和无形的都是加诸于身体的枷锁。

  一切都很好,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强烈的遗憾和瑕疵,可就是不大好。世界很完美,但为什么不快乐?

  美丽,过于美丽,美丽又真实,可为什么电影里没有任何……激情?

  这部电影仿佛是在描绘囚犯。自由的、幸福的、美满的囚犯。集中营式的生活。苍白,残酷,动物世界般的生活。可是囚犯的生活会那么美吗?生活这么完美还算不算囚犯?生活如此完美——凭什么不快乐?

  多么痛苦。最痛苦的在于不该痛苦却依然痛苦,找不到理由的痛苦。又或者理由是有的……理由太多了,然而无法改变,因此只能无可奈何地认命。渐渐地说服了自己,那都是应当的,本该的,事情本就如此,不可能有其他变化。

  电影活力十足,生命力无比充沛。然而没有任何可能性。充满魅力,就只是不快乐。光亮,澄澈,自然,就只是不快乐。

  斯特劳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部电影。他头晕目眩,平生头一次体会嗨得太过才会有的狂喜。他感到情绪激昂澎湃,只是唯独没有快乐。他缓慢地意识到那其实并非是“不快乐”,那似乎只是没有希望。完美不会有变化,太完美了,以至于凝固在一瞬间里;太完美了,以至于不需要思考、讨论、争吵。

  太完美了,以至于隔阂早已产生却还互不知晓。太完美了,因此平铺直述,没有任何深刻的连接与共鸣。

  太完美了,养殖场里的动物才会生活得如此完美。

  ……如果电影里的人都是养殖场里的动物,那么“人”在哪里呢?

  斯特劳斯决定再看一次。或许不止一次,而是再多看几次。他相信这部电影里一定有“人”。他能感觉到,那盘桓在一切之上的某个阴影,那引导和规定了事物运转规律的存在。大约,必然是有的。

  ……会有“人”吗?

  ……是有“人”可怕一点,还是没有“人”可怕一点?

  第163章第六种羞耻(1)

  这是个金碧辉煌的教堂,两人合抱的立柱支撑起广阔的弧形穹顶,色彩绚丽的壁画与精巧生动的雕塑排列在墙面上,哪怕是常人的视线很少触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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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踝处也装饰着精美的浮雕。彩色玫瑰窗折射出天堂般的色泽,仿佛上帝的辉光一般映照在苍白肃穆的大理石石板上。

  拉斐尔跪在大厅正中,喃喃地念诵着经书里的句子。

  近日以来,他总在梦中听到朦胧古怪的呓语,仿佛地狱中的魔鬼朝他伸出诱惑的手指;他也总是还没听清梦中的声音就惊醒过来,双足冰凉、身体苍白,汗水一直浸透到床单的最底层,在柔软的绸缎表面留下一圈水渍。

  不管他如何虔诚地做睡前祷告,甚至身着粗布,睡在由稻草铺过的地面上,赤着脚走过布满砂砾、泥土和鬼知道是否混杂着牲畜排泄物的肮脏地面,只要稍一空闲下来就诵读经文,哪怕作画前也尽心尽力地宣告他的一切作品都将献给万能的主……这一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而拉斐尔也绝不敢将他夜夜在梦中聆听魔鬼之声讲述给任何一位神父,鉴于他没有在火刑架上终结此生的打算。

  他才刚刚交付了上一件订单,那是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按照教|廷的要求,他为玛利亚披上了深紫的披帛,用黄金装饰她的眼瞳与手指(尽管他觉得这毫无必要而且很丑),并捏着鼻子为她加上了代表圣灵的光圈——那应当是他迄今为止绘制过的最美的画作。

  尽管有很多细节他都还不甚满意,但拉斐尔十分确定,这幅画已经足够他获得圣父的欢心,或许也能为他赢得再一次面见圣父的机会。

  就是在这个时机……竟然在这种时候,他被诡异的梦魇所纠缠,不知何故,拉斐尔十分确定,假若那位梦中的……存在,没有得到回复,绝不会停止对他的……召见。

  长期的睡眠不足、可能引起了魔鬼的注意、圣父大概率会在近期与他见面,好几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同时发生,让拉斐尔疲倦到难以维持风度。他在几天内瘦得皮肤枯槁,脱下衣服后胸口处几乎能看到凸出的肋骨。

  “也许您该去集市逛逛。”在他极其隐晦的、隐晦到绝对不可能听懂的倾述中,熟识的神父只以为他为上一件作品耗费了太多心力,同情、友善而充满尊敬地建议道,“您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先生。您的才华还有更好的发挥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呢?我听说伟大的艺术家都需要从人群中获取灵感,您该去集市看看,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新鲜事呢。”

  在所有的建议中——包括禁食、放血、跪在地上受鞭笞——这是唯一一个拉斐尔觉得应当确实对自己有好处的。

  他选了个晴朗明媚的天气,乘坐马车去了附近最为繁华的集市。

  腐臭的气息与鲜花的香气融合在一起,马车穿过一道道拱门,墙外的碧叶与花枝轻轻招展。集市的正中矗立着一座雕像,骑着骏马的士兵挥舞着长刀,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僵硬如石块,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就将踏碎敌人的头颅。无论是技巧还是造型这座雕像都乏善可陈,更何况它所展示的景象也同集市不太搭调,像这种展示力量之美的雕像放在广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这也由不得他来评价……

  拉斐尔想着心事,直到马车不再颠簸,车夫在门外低声询问,他才回过神,跳下马车,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以舒缓僵硬的肌肉。

  “在这附近等我。”他嘱咐道,“我转一转就回。”

  毕竟是人群聚集、交易往来的地方,集市时常有人清理打扫,道路两边的排水池也修缮维护得很好,再加上靠近河流,总体上说,这里还算是整洁干净。河道边生长着矮小的灌木与野玫瑰,此时并非花朵盛开的季节,因此很遗憾的,拉斐尔没能看到那种鲜花遍地的盛景。

  作为深受宠幸的画家,拉斐尔在城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路上遇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而他柔和、典雅,庄重中不失亲和力的俊美外表,也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朝他露出微笑。

  拉斐尔倒也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在售卖的货物中看了几圈,稍微问了问价格,商人虽然没有坑骗他,却也绝对报出了比平日稍高一点的价格。拉斐尔什么也没买,只是沿着小路径直往前,心中的苦闷实在是无处述说。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还没有那么麻烦。

  随便找个教堂进去,随便找个神父倾述和忏悔就好。哪怕他亲口说自己在梦中得见撒旦本尊,也不见得会有神父当真。民众既愚蠢,又无知,十分卑劣,也极其胆怯,或许只是做了点坏事,心中不安,因此才会梦到些奇怪的物事……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神父们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然而拉斐尔并非是愚昧无知的人,也被证明了拥有天赐的才华。他的画笔能通圣灵,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天才只可能来自伟大的主——如果确定他梦到魔鬼,那等待他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送入疯人院而已。

  如果被送进疯人院……他还能继续画画吗?

  大约是可以的。教会总是需要天才的创作者去捕捉圣贤们的面貌。

  人们只会崇拜具有实体的神,这神灵最好还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因而哪怕经典中描述的天使浑身火焰、酷似圆轮、生着千万只眼瞳、有着无数双翅膀,外貌“令人恐惧”,当祂们出现在画像中,都必然有着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骨子里,拉斐尔其实有点叛逆。他并非不愿意创造人形的神,或者说他实际上更愿意创造人形的神。

  但是,唉,哪位笃信的画家不渴望描绘真正的神灵呢?

  拉斐尔不记得自己在集市上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走越远,逐渐到了荒僻的地方。天色渐晚,夕阳的暖光里散发着面包的甜香,这让拉斐尔感到腹中有些饥饿。

  他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

  ……于是,他看到了走在河边的“少女”。

  那一瞬间里拉斐尔感到自己飞了起来,灵魂出窍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情况,他的身体还牢牢地钉在地上,然而他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躯壳。光影凌乱地扑打过来,他能听到齿轮咬合链条拖动天空旋转星星睁开了双眼……星星们翻转过来,将瞳孔对准他,无数圆轮包裹着灵魂,他的灵魂,“她”的灵魂。

  “少女”转过了头。

  何必呢,“她”并不需要这个动作就能看清他。

  正如拉斐尔笔下所画的那样,“她”完全是人类的形貌,一张纯洁完美的脸。

  那一瞬间最奇妙的是拉斐尔竟然保持着完全的神智,他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丢进河水中一样霎时清醒了,在他脑中盘旋着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正因为他将在今日偶遇地上的圣灵,才有魔鬼暗暗地潜入他的梦中?

  他僵立在原地,而“少女”不走不动,仍凝视着他。

  神目如辉。

  春晖。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轻盈地远去了,拉斐尔跟了上去,却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吊在后面。他才刚经历过心神巨震,这震动宛如狂风暴雨,将他脑海中的一切内容都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下纯粹的身体本能。

  而身体的本能……是个可笑的东西。

  他应当感到羞愧和耻辱才对,然而实际上他的心中澄然宁静,唯有稚子般的欣悦。那并非是全无理智的狂热,他相当清醒,又因为清醒而愈发神迷。“少女”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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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仿佛尚未融化的积雪,那必然能使他毁灭——然而,渴盼圣灵垂怜的羔羊,难道会由于爱惜自我而不肯献身吗?

  “嗯。”亚度尼斯态度微妙地说,“你变了很多。”

  雅各·希克利闻言,微微垂下脸来,露出一点微笑,温和、顺从,却也不失冷淡:“在您眼里恐怕没什么区别。”

  “……还是不一样的。”亚度尼斯说,“之前还有点意思,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我想长官应该会很失望。”雅各依然低着头,“又或者完全不会失望——在他看来,我似乎多多少少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亚度尼斯真心实意地沉默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不管人类的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他们这种人都是完全不会变的吗。”

  过去的雅各·希克利对于所有上级都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反抗。

  然而转换了阵营,新的顶头上司又毫无管束与限制的意思,得到了自由之后,他反倒是能够公允地评价他们了。

  “他做的也确实都是他该做的事。”雅各说,“虽然没什么用,但该做也还是要做的。没准就有用了呢?哪怕是给强大的怪物们提供一点娱乐,作为玩物存活下去,起码也还有未来可以期盼一下。”

  “除了我,这世界没有别的怪物。”

  “那局长还真是歪打正着了。”雅各立刻说,“他至少找对了办法。”

  亚度尼斯瞥了雅各一眼:“你也变活泼了。伊芙琳对你的影响就那么大么?”

  理所当然,亚度尼斯是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伊芙琳·凯拉的,雅各暗暗思忖着,认为她显然不可能是纯野生的物种——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她太“野生”了,才绝不可能是野生的。

  要是几十亿个人类里就能生出来一个伊芙琳,那人类也太了不起了些,成材率未免过高,和人类目前的地位不相符。

  第164章第六种羞耻(2)

  “她确实对我很重要。”雅各说。

  亚度尼斯撩起眉梢,表情格外生动:充满嘲讽,但又含着些温柔;仿佛一个人看到追着尾巴打转的小动物,既觉得它蠢,又觉得它蠢得可爱。

  “嗯。”他最终说,“不奇怪。我们这种还是人的时候,在择偶方面的运气都是很好的。找到一个命运意义上的真爱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雅各心说伊芙琳当没当过人尚且可以争论一下,你也能“还是人”吗?

  亚度尼斯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往椅背上一靠,理所当然地说:“你可以走了,账单会寄到你留的地址。下次要来记得提前预约。”

  “麻烦您了。”雅各如临大赦地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原位,“局长那边……”

  “随你怎么说。”亚度尼斯兴致缺缺,“反正他们很快就没空关心我了——稍等。”

  他将手臂伸进身旁的暗色,从中取出个奇怪的皮袋。袋子里还有团东西在轻微地颤动,视觉效果仿佛底下长着活蛆的生肉,看得雅各喉头翻滚,几欲呕吐。

  “拿出去丢掉。”亚度尼斯说,他面上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虽然我确实很想这么说,但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位刚刚康复的老朋友,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这话显而易见不是对雅各说的。

  雅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也没看到什么别的身影。尽管如此,鬼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现场,他明智地低着头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事实证明他久经锻炼的高超技巧并未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消失,可以说是毫无障碍地,雅各沉没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工作那边已经很好交代了,但是他和伊芙琳的关系目前还很不好处理,该怎么在报告里圆场呢?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这理由他想过很多,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一条能瞒过弗瑞,这时候雅各就有些痛恨自己过去的冷漠木讷了,要是他风流成性这事儿其实很容易过关……

  伊薇的新电影从上映到下映都没产生什么波澜,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论,坏消息是他又得针对那部电影编点东西交差。

  想想真是怪没道理!当人的时候得工作,不当人了还得工作,难道宇宙的真理是工作不成?!

  雅各倒也知道,现在的他足以摆脱过去的桎梏,可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假如他不工作,那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

  只有随时随地陪着伊芙琳一条路可走——伊芙琳肯定无所谓,只是雅各自己过不去那道坎。要是老跟在伊芙琳屁股后头被她带着走,那他得死多少次啊!

  和过多的死亡次数比起来,工作也就不那么烦人了,甚至算得上是休息。

  想想看,难道那不是放松身心的带薪休假吗?

  一旦认知改变,连弗瑞那讨人厌的冷脸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尽管这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月……但回忆起来,还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过去的许多时光,竟然渐渐都记不太清了,倒也不是失去了记忆,只是变得苍白、空洞,事情本身倒是留有印象,然而当时具体是什么情绪,什么心境,丝毫也想不起来。

  这大约就是后果。雅各也不觉得事情本身有好坏之分,总之它就这么发生了。可能未来的某一天,他连对死亡的排斥和恐惧也会丁点不剩。

  雅各实在是太期待那天的到来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安静得过分。

  他抬起头,眼前一亮。

  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他的面前整理衣着,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袖口处反复摩挲,以一种惊人的耐性同每一处褶皱决一死战。然而,他又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气质,那就是不管他做事时是否专注,从他站立的姿势、从他倾斜的头颅、从他灵巧的动作中,总能透出一种十足狡黠的漫不经心。

  这位陌生人——雅各推测他应当不是人,不过管他呢——身量与亚度尼斯相仿,大约比亚度尼斯稍微矮上一点,也瘦上一点。留着和亚度尼斯相似的中长发,但发丝不怎么柔顺地在尾端打着卷。

  他令人眼前一亮,大约是因为他的皮肤确实苍白得可怖,仿佛从深潭中爬出来的鬼魂。他的嘴唇却很红艳,几乎是血淋淋的:不过,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嘴唇,而是轻微眯起的双眼。

  这家伙的眼神叫人屏息。并非是因为魅力,好吧魅力应该也是一部分因素,可更重要的是他双眼中的轻蔑与傲慢。

  那轻蔑和傲慢实际上是孩子气的,暴虐、残酷,然而实在是孩子气,几乎有点令人怜爱的天真之意。

  “洛基。”亚度尼斯愉快地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似乎有几百年了。你又干了什么事被你的父亲从家里赶出来了吗?还是和你哥哥吵架所以离家出走了?”

  “别说得像普通的家庭矛盾似的。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洛基低柔地回应道,“我真是倒了大霉才会再遇到你——亚度,你和老朋友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一口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吗?”

  “是你自己掉进我的本体里的。”亚度尼斯微笑起来,“而且两次见面都是你自己掉进来。这当然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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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天定的缘分。”

  “你知道,我有个猜测。”洛基缓慢地说,“会不会是你在我身上留下了点什么东西,每当我从什么地方逃走,都会自动地出现在你的肚子里?”

  “这才第一次生效,你就反应过来了吗?真聪明。我还以为至少要第二次你才能反应过来呢。另外,你得谢谢我。你原本的落脚点附近有个很难缠的人物,被他抓住可不像是被我抓住那样好收场。至少我肯定不会让你死,只不过有一点你能忍受的折磨。短暂,愉快,无伤大雅。”

  洛基瞪着他。

  不过只一秒后他的脸上就挂起了甜蜜的假笑:“请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解除掉那个……小小的把戏?”

  “这是雅各·希克利。”亚度尼斯说,“神盾局的资深特工,业绩优秀,任务完成率高达百分之百。”

  洛基的眼神终于落到了雅各身上。

  雅各只感到自己仿佛被什么极冷的东西给烫了一下。

  他迅速露出职业微笑:“你好。”

  “有意思。”洛基如此评价,“我看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很高明的魔法,但考虑到你所使用的是类似于天赋技能一样的东西……”

  “他算是我的眷属。我似乎和你解释过眷属的含义。”

  “食物、工具和玩偶。”洛基精准地总结道,唇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谁能忘记你的话呢?哪怕你只是随口一提,我也时刻铭记于心啊,老朋友。”

  在被忽视的角落,雅各悄悄打了个寒噤。

  明明是一□□味都没有的对话,为什么他总觉得瘆得慌呢,尤其是那个被称为“洛基”的家伙,每每开口都能让雅各浑身不自在——话说回来,这名字是不是属于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恶神来着。

  不会吧。他默默地想,不会吧?不会真的是个恶神吧?

  真是见鬼,地球上就不能消停消停吗。变种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问题拉扯上百年了没解决,从太空来的各种外星人开始在地球上展现行踪,突然之间就有人折腾出了远超其他所有人类的黑科技;紧接着魔法也出现了,再接下来又冒出来了一些传说中的神……细数下来,这颗星球能□□地撑到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

  更别说还有亚度尼斯这位重量级人物了。哪怕在已经发生“转变”的现在,雅各依然搞不懂亚度尼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隐约知道祂比任何曾经出现在神话已或者传说里的“怪物”都更恐怖。

  祂和那些“怪物”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打比方的话,“怪物们”也就是核弹级别的东西,虽说毁灭个把城市什么的小菜一碟,但真要想毁灭全人类,怪物们一起上也都够呛。

  但亚度尼斯……祂大约是黑洞。

  针对祂有很多种可能和很多种理论,然而没有人真正知道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祂毁灭个把星球、个把星系,应当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祂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制造出宇宙级别的毁灭事件了。确确实实,就是个活体黑洞。

  以上猜测是伊芙琳的推理。

  在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了一下“亚度尼斯”之后,伊芙琳开动脑筋,补足了许多信息,而鉴于伊芙琳不同寻常,她的推理,雅各都是当真的听。

  反正对他来说即使是普通的怪物也很可怕,假如他本人的血条值是十,那小怪物的一次攻击杀伤力有一百,亚度尼斯的杀伤力可能有一亿……都是秒杀他的存在,那一百和一亿有区别吗?

  当他在伊芙琳的引导下领悟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雅各感到十分安全。

  多诡异,他无法在人类社会中拥有的东西,却在怪物那里得到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方式思考。”亚度尼斯的声音打破了雅各的沉思,他黑洞般的主人露出黑洞般吸引一切的微笑,“带着洛基一起走吧,雅各,好好为他介绍一下人类的世界。尤其是神盾局。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雅各?洛基正指望你呢。”

  洛基转向他,挑起眉梢,提起嘴唇。

  白齿森森,宛如寒刃。

  雅各吞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是人类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背叛,对吧?

  再说是局长先动的手。他在下命令前肯定想到过会导致什么后果。如果他没想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

  “别担心。”亚度尼斯轻飘飘地说,“你们神盾局本来就跟酒厂差不多,间谍的数量远大于员工。”

  雅各根本不想知道酒厂是什么。但他理解自己是被安慰了。

  这个,他忍不住想,该怎么说呢,稍微有点相处之后,这位主人其实……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啊,甚至还挺温柔的……

  他就在这种想法中带着洛基离开了亚度尼斯的视线。洛基一开始还落在他后面,但在快到门口时猛地加快了脚步,抢先迈出大门,雅各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看着洛基的背影,几乎以为这个与北欧恶神同名的家伙马上就会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基选择了站在原地等他。

  尽管表情很臭,不爽得相当明显,可他确实是在等雅各——甚至脚步都没挪上一下,好像不敢远离雅各的视线范围似的。

  “车在前面的停车场。”雅各客客气气地说,“请跟我来。路上我们商谈一下你的身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但相信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能让你省掉很多额外的麻烦……”

  第165章第六种羞耻(3)

  几十年后,垂垂老去之后,在病床蒙主召唤的时候,拉斐尔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相遇。

  此刻的他却没能思考太多,因为就在那迷人的“少女”漫步河边之际,远处的喧闹声却越来越近。天幕低垂,星子仿佛浮游在地上,火光由远及近,吵闹的声音简直比光芒接近的速度还要更快。

  在这样的嘈杂中,拉斐尔依然能听到咕噜噜的气泡声,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错觉,随即一道黑影从他的眼角掠过——原来是数只黑猫,它们灵巧地跑动着,轻盈地在“少女”的脚边打转,长长的尾巴勾着“她”的身体,撩起单薄的衣衫,布料轻轻飘荡,和它们庞大的、阴云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又像鸟儿的羽翼般优雅地垂落。

  拉斐尔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为这时候人群终于沸反盈天地逼近了:那是附近的村民,手握着火把,焰光将他们的躯体映得通红,火焰周围黑影闪烁,在他们粗糙发黄、污垢结块的脸膛上幽魂般盘旋。

  这一幕仿佛画卷中的地狱来到了地上,拉斐尔几乎能看到那些影子凝结而成的羊角和蝙蝠般的干枯翼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人拉斐尔都曾见过,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和善的、驯良的、温顺的居民能显露出如此恶毒与喜悦的表情。

  也有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羊脂般的蜡烛,将点点火焰笼罩在手心之下,他们往往穿着代表修士身份的长袍,胸前的十字架锃亮如黄金与白银。那十有八|九真的就是黄金和白银。

  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太明显了。拉斐尔战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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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甚至后退了一步。

  “女巫!”有人高声叫道,“你的恶行已经暴露,束手就擒吧!”

  黑猫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拱起脊背,竖起尾巴,毛发如钢针般炸开,而它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暗藏了蛇类的泥沼般蠕动着,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将要从浓影中诞生。

  人群中传来的喧闹声更大了,而“少女”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罩裙下伸出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只手在光芒中莹白如珍珠。黑猫们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它们警惕着注视着人群,缓慢地倒退着,倐而几个跳跃,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人群赤红的眼睛狂热地紧盯着,因为“她”摘下了斗篷。

  辉光从地面升起。“她”静立着,轻慢地打量着试图将“她”定罪的人群。

  拉斐尔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男人们眼中的贪婪、憎恶和女人们眼中的嫉妒与恐惧,是否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美丽。他太清楚这种事是为什么发生了……这世上或许是存在巫师的,然而真正掌握着巫术的巫师,怎么可能被无知的愚人们轻松制服?

  到最后,凡人所犯下的罪行,往往比魔鬼能犯下的罪行更为严重。

  哪里是魔鬼引诱了无知的民众呢?分明是邪恶的民众将罪名栽赃给魔鬼啊。

  但拉斐尔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他本人的懦弱和罪行,更不敢想象“她”会经受的折磨。对那些折磨,拉斐尔再清楚不过。

  女巫会被押送至世俗的法庭接受审查并最终定罪,“她”会被逼迫着脱光衣服,被法官们触摸和检查,而那甚至会包括私|处,因为需要确定她是否曾与魔鬼交|媾;一切都将在公众的检阅之下进行,她会被鞭笞、针刺、铁烙、水淹,她的胎记与疤痕将被作为罪状,一旦她在酷刑中承认罪名(而这是必然的),就会被暂时看守起来——这期间将发生的种种不言而喻——等待被斩首或绞死后分尸,亦或者被送上火刑架。后者是更加常见的选择,火刑将被展出,成为人群的盛会。

  如果他刚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如果他把她从这里带走……如果、如果、如果……

  只要是在人群找到她之前避开,拉斐尔就能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她保护起来。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任何办法能撼动失去了理智的人群。

  那黑压压的一大片,乌泱泱如水面的蚊虫——他们具体来了多少人?几十个?上百个?哪怕只有十几个人,拉斐尔都有信心能从他们手中救下“她”……这些人,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真的认为“她”是女巫吗?

  诚然“她”的美丽绝对常人能有,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奇迹。但女巫?真的吗?这样辉煌的景象真的能被认作女巫?

  假若连“她”都会被视为女巫,那么毫无疑问,创造世间万物的上帝也是一位巫师。

  然而,再多的思考在此时都无济于事。拉斐尔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在痛苦中皱缩和颤抖,几乎落下泪水。

  玛格丽塔实际上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听到了这群人的喊话。但他不能真正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得了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面包店的那对老夫妻多年来没能养活任何一个孩子,因此成为他们的孩子没费多少功夫,他甚至没怎么修改他们的大脑,只是给了一点小小的暗示。

  误差在于他又一次被误认为了女性。

  这倒是不奇怪,他实际上并不是他自己,更多是他的母亲,因此在他不对外做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知性的生物都会将他默认为“女性”——或者别的可生育的性别,比如Omega。

  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被认作男性,在那之前,他可以接受女人的身份。

  更何况被视为女人其实也更方便,作为一个在人类眼中拥有绝世美貌的“女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引起重视,哪怕是出现在机密要地,发现他的人也倾向于装聋作哑。

  但被指认为女巫……?

  这倒是全新的体验。

  “我不明白。”他在沉思中对自己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对他们进行了心灵干涉的?我以为我在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已经练习得足够精妙,不会再被普通人类发觉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因此顺从地放任人群将他围绕起来。

  火把和烛光环绕着他,也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更加清晰。人群陷入某种奇异的寂静中,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挤出人群悄悄离开。

  但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人拿着枷锁冲到他面前。

  玛格丽塔观察了一下那个沾着褐色污垢、散发着腥臭、布满生锈的尖刺的刑具。

  然后他拒绝道:“不。把这个拿开。”

  “……啊?”试图将他拷起来的人懵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惊惶地看向旁人的眼睛。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周围爆发出一阵嘈杂声,似乎在大声争论是否该立刻给大胆的女巫一个教训。争吵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试图枉顾玛格丽塔的意愿,强行为他戴上枷锁。

  玛格丽塔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那位就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属于一位可敬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永远热情好客,哪怕你什么都不买,他也乐意留你在商铺门口,多和你闲谈一会儿。

  这位商人就住在玛格丽塔目前的父母家附近,每天早晨,玛格丽塔都会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通风,而这位商人就会站在能被看见的位置,热情地和玛丽格塔打个招呼,聊聊天气,夸赞他的勤劳,恭维他的美貌。

  “你也认为我是女巫吗?”玛格丽塔问商人。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也并不真正好奇答案。

  然而,这位商人的目光却恍惚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了一圈周围,而后高声呵斥道:“闭嘴!女巫!别想蛊惑我!”

  “我没有。”玛格丽塔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真的想‘蛊惑’你,根本就不需要放到现在。”

  这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商人的面色又青又红,最后变得苍白。他用一种玛格丽塔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那其中的情感太复杂了,玛格丽塔只能勉强辨认出……愧疚?憎恨?或者悲伤?

  人类真是复杂的东西,玛格丽塔想,我以前也是人类,可我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没有过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他漫不尽心地等待着这群人的争执结束。为什么他们在决定指认他为女巫后依然如此犹豫不决,这是玛丽格塔所无法理解的。他对这群人也不怎么感兴趣。总的来说,他们都实在太普通、太无聊了。

  假如他专注地微笑,他们就全都会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这群人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心智而已。既没有智慧,也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感。像是这种生物,居然还在生物圈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无非是靠着数量的优势而已吧。

  现在,更吸引玛格丽塔的,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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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流泪的人。

  智慧,意志,灵感,一个也不缺少的人。

  你看,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群中总会出现那么几个足以被祂们放在眼中的人,不是吗?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甚至引起了克苏鲁的注意力呢,不过那家伙还在沉睡当中,太弱了,才让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在聆听教诲前就逃离了梦境。

  另外,艺术家的面孔也是不容忽视的。

  那不正是无数次在他耳边哭泣着、尖叫着、倾述着永恒爱意的拉斐尔·桑西吗?

  他看上去确实和很多年后不太一样……这是那位真正的拉斐尔·桑西,而不是画像。这让玛格丽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拉斐尔,主要是拉斐尔的灵感太高了,很难不破坏拉斐尔的神智。是的,拉斐尔一定会疯掉的,玛丽格塔很确定这点。

  那并不是说他会放过拉斐尔。他已经更喜欢这位拉斐尔了,虽然画家有点敏感,还有点软弱。他会接受这些缺点的,毕竟,众所周知,他喜欢人类远超其他任何物种。

  遥遥的,玛格丽塔朝拉斐尔露出微笑。

  拉斐尔颤抖着后退,不知是恐惧于人群,还是恐惧于玛格丽塔。要玛丽格塔猜的话,两者都有吧。

  ……真难办,灵感这么高的话,要想勾引到手应该会很麻烦吧。轻一点会被吓跑,重一点会疯掉,虽然疯掉的人类美味程度一点也不会减少,可是,某种预感告诉玛格丽塔,不能让拉斐尔疯掉。

  然而,那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早已注定。

  也许他应该让拉斐尔离开。他很确定拉斐尔依然能画出传世的自画像。在遥远的未来,他依然会遇到那个完全属于他的“拉斐尔”。

  人群开始流动,玛格丽塔转过身,在簇拥中走向法庭。就在这时候,拉斐尔冲了上来,挤开人群,几乎是绝望地抱住他。

  人类的身体,温热地战栗着,冰凉的液体沁入布料,令玛格丽塔停下脚步,微微转头。

  队伍静止。火光凝固。

  归家的飞鸟悬停在半空,风中摇曳的野草画出清晰的弧线。

  时间不再流淌。

  因为玛格丽塔想要听拉斐尔说话,因为拉斐尔有话要对他说。

  “请……请,请收下……”拉斐尔颠三倒四地说,“请……请……”

  泪水刺穿他的瞳孔,令这位观察力十分卓越的画家忘记了观察四周。他胡乱地摸索着全身,最终只掏出寥寥几块金币。他一股脑地将它们塞到玛格丽塔的手中,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到底在做什么?拉斐尔也不清楚。

  “嗯。”玛格丽塔说。他歪过头,透过泪光凝视拉斐尔的眼睛。他琢磨了一会儿拉斐尔的意图,最终许诺道,“好吧,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请、请你……”

  “你还想要别的吗?你只给了我十枚金币而已。”玛格丽塔说。但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着。

  “请吻我吧。请给我一个吻。”拉斐尔低声说,“那不是金币的回报,我也不是想要购买什么。我、我只是……我只带了……我想全部都献给你……”

  “原来如此。”玛格丽塔微笑起来,“一个吻。当然可以。”

  炫丽的光芒和浓重的灰影在这具躯壳表面撕开裂缝,它们渗透到外界,令人群如水中的倒影般扭曲和逸散。微风倒流,太阳升起,他们回到河岸边,那时天光微亮,正如此时夕阳将落。

  集市中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拉斐尔来时乘坐的马车正哒哒走开。

  玛格丽塔捧起画家的脸,给了画家他所请求的吻。

  “不必奉献你的全部。”他在意乱情迷的画家耳边低语,“十个金币。换一个吻。我想这价格很合理。”

  第166章第六种羞耻(4)

  “劳驾,请带我去玫瑰园。”拉斐尔吩咐车夫。

  年纪轻轻便名声大噪的画家显然心情很好。他的双眼莹莹,犹如一捧流动的、折射着明亮阳光的清泉,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焕发着光彩。他的脸颊上带着鲜艳的红晕,就像花瓣根部的淡粉一般清透,而他的嘴唇——那难道不是郊外的玫瑰才能拥有的,经受过风雨的摧残后终于肆意生长出来的瑰色吗?

  于是车夫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在心中感叹着年轻人的感情是多么的纯洁和美好,却没有出言调侃。

  拉斐尔是从集市上回来的,在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呢?大约只是个大画家从未体验过的……如果是匠人的女儿,那还算是好的;可是,能让拉斐尔先生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恐怕更可能是自远方来的昌妇。

  但愿天真的拉斐尔先生没有被骗走全部钱财,舍下身上的那些金币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怕拉斐尔先生被哄骗着签下了什么文件。车夫思忖着,在抵达目的地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轻声说:“先生?”

  “噢,”拉斐尔只看了一眼车夫的表情,就明白了对方隐隐的担忧,他语调柔和地安慰道,“请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遇到的是谁。”

  “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儿,先生……”车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不论如何,对方的身份都一定是配不上拉斐尔的。这段年轻的恋情注定无疾而终,对拉斐尔,当然没什么影响,但对那位小姐来说,等待着她的就不太可能会是多么美好的结局了。

  除非拉斐尔愿意在感情结束之后给出一笔补偿,亦或者是些许特殊的关照。

  然而,在一切刚刚开始,甚至于可能还未开始的时候,哪怕是见惯了世情变迁的车夫,也不愿意对此妄加谈论。

  拉斐尔的笑容并未变得黯淡,他的语气也依然喜悦:“请不要为我们担心,乔瓦尼,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只有好脾气的拉斐尔才能这么耐心,不仅认真地听完地位卑下之人的话语,还将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困难牢记在心。

  乔瓦尼年纪不轻了,就在几年前,他在驾驶时不慎跌落,摔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倒也不影响他的工作,可终归是在颜面上有些妨碍。雇得起马车和车夫的人,何必要一个瘸子呢?贵人们宁愿选那些经验少一些,但行动如常、身形矫健的小伙子。

  拉斐尔就不在意。

  不如说,他正是因为没有人肯要乔瓦尼,才接纳了他,令他做自己的车夫。乔瓦尼的妻子,玛利亚,也为拉斐尔做些整理和打扫的活计。每每撞见,拉斐尔都会微笑着停下脚步,亲切地和玛利亚聊些家常,倒是让玛利亚十分庆幸于自家没有女儿。

  “我们要是有女儿,我一定要把她赶得远远儿的。叫她留下在乡下,养养小羊,要么就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做点杂活儿。”

  私下里,玛利亚这么和乔瓦尼说。

  “仁慈的桑西先生,他是个多么漂亮、多么善良、多么高贵的年轻人啊!他会叫不懂事的年轻女人心碎的。”

  他们确实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

  早些年有过三个,大儿子在三岁那年发癔症死了;二儿子养到十四岁,送去了铁匠家做学徒,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腰上,断断续续发了几天的烧,还是没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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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二儿子走的时候小儿子不到七岁,懂事了,却还不够懂事,被黄肿流水、整夜哀嚎的大哥哥吓得上吐下泻,慌了神的两夫妻将小儿子送到神父那边央求着放了血,将他带回家中后没几天,小儿子也跟着二儿子去了。

  有时,乔瓦尼和玛利亚会觉得,拉斐尔就是他们的儿子。

  而拉斐尔无疑是任何夫妻都想拥有的那种儿子:美貌动人、才华横溢、谦逊优雅,浑身都沐浴在圣灵的光辉之下。乔瓦尼看着拉斐尔走向玫瑰园的背影,感受到这位平日里相当稳重的年轻人轻微弹跳起来的脚步,不由地又微笑起来。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想,主已经偏爱了拉斐尔那么多年,主会继续保佑拉斐尔的。

  “主啊,保佑我吧。”拉斐尔虔诚地说。

  “嗯,”神父说,“我想主对你的偏爱已经到了即使圣父也会嫉妒的程度了,你还想要怎么样的保佑才能得到满足呢。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个贪心的人。”

  “皮耶罗?”拉斐尔头也没回,仅凭着声音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你不该离开罗马城,去你的教区了吗?”

  “看来消息还没有流传到你的耳边。”神父,皮耶罗,一边回答,一边跨过横在他面前的栏杆,踩着细绒般的青草,大步流星地走向拉斐尔,“我未来的教区爆发了瘟疫,整座城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上任日期不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我倒宁愿推掉这次机会,亲爱的拉斐尔,反正我总会有别的机会,瘟疫够可怕了,我宁愿丢掉这次机会也不想面对它。”

  拉斐尔顿时露出悲伤的神情:“主啊。愿他们安息。”

  皮耶罗站定身形,随拉斐尔一起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相比起拉斐尔的专注与虔诚,他做这动作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那大概是长相所带来的错觉,毕竟,拉斐尔是位秀丽的美男子,有着一张合该被绘制在油画中的脸庞,什么都不做也像是个天使;而皮耶罗呢,他倒也绝对称不上丑陋,实际上,他五官端正,双目炯炯,动作干脆利落,姿势挺拔有力……就是太干脆利落也太挺拔有力了,哪怕身着宽松的法衣,也掩盖不住他宽阔的肩膀、鼓胀的胸膛和粗壮的腰杆,相比起修士,皮耶罗的形象更接近于将军。

  更别提年龄在他面部刻下的斧凿刀削般的法令纹——二三十岁时,皮耶罗还能勉强表现出温和宽仁的样子,等年纪上了四十,他就完全放弃了在这方面的努力。

  当你微笑时仿佛择人而噬的豺狼,面无表情反而冷峻威严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

  “我以为你只有心烦的时候才来这里。”皮耶罗对拉斐尔说,“失眠这事可不会困扰你到这地步,一定有别的事牵绊了你的心神。告诉我你到底在为什么发愁吧,拉斐尔,看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没什么你帮得上忙的,我的朋友。我是个俗人,让我烦心的也都是世俗的烦恼。”

  “拉斐尔·桑西可以是任何事情,除了俗人。”皮耶罗说,“不过,既然你提到那是世俗的烦恼——是和女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当真思考了一会儿,不知行走在地上的圣灵算不算女人?

  “那么,”他没回答,于是皮耶罗象征性地压低了声音,“是和男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呛住了。

  “别摆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论是达芬奇还是米开朗基罗都有这样的逸闻,说他们和自己的助手、模特交往过密……甚至真的为此事被捕入狱,交过不菲的罚金。哪怕是在圣职者当中,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爱好。”皮耶罗不以为意道,“你就为这种小事为难?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把自己的面孔安放在圣人脸上的拉斐尔吗?”

  拉斐尔紧张起来:“那只是……那只是草稿而已!我在、我在那层油画上覆盖了一层新的画像!”

  他们俩都知道拉斐尔是在撒谎。

  拉斐尔不仅将自己的脸画在圣人的面孔上,也将情人的脸赋予圣人,甚至还将敌人的脸赋予伟人。只不过,前两者是出于赞美,后者就是出于隐晦的讥讽和嘲笑了。

  他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假若拉斐尔不是那么的有才华,不是那么的美丽,不是那么的受人爱戴,他的经历一定会无比坎坷,至少比前两位大艺术家坎坷。

  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完美。

  “就算你不那么做也不会有人多嘴的。”皮耶罗说,“画家以美人的形象作为底色描制圣人,只要不过火,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你的性情又是如此温柔,如此谦逊——”

  说到这,皮耶罗不免拿腔拿调起来。

  “而你私下里是如此尖酸,如此刻薄,”拉斐尔说,“唯有温柔谦逊的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这才像你平日和我说话的样子。”

  他们安静了几秒。

  “不是女人。”拉斐尔不情不愿地吐露了实情,但紧随其后又补充道,“也不是男人。”

  “……世上还有这种——人?”皮耶罗怀疑地说,“恕我直言,你亲眼见过这位赤|身|裸|体的样子吗?”

  “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一定要说的话,皮耶罗,相信我,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并且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听着,皮耶罗:她是一位女神。一位确凿无疑的神灵。”

  拉斐尔的脸上浮现出如梦似幻的浅笑。

  “噢。”皮耶罗说。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且对这番话照单全收。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同寻常,他接受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不由得拉斐尔不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他,试图从皮耶罗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皮耶罗平静地说:“你是指,她是缪斯,对么?”

  “……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拉斐尔有点被皮耶罗的反应吓住了。

  皮耶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和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是为了给获取灵感,不是为了一时激情,更不是单纯地被,引用你的话,‘符合美学的完美躯体所吸引’。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此生只有一次那么认真,将一切才华都牵系在对方身上那种程度的认真。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么?”

  拉斐尔把这段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确实,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里,不单说中了他的想法,甚至还比他自己的表达都要精确许多。不愧是神父,嘴皮子就是利索,哪怕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也丝毫不妨碍语言的技巧。

  可是,拉斐尔越是思考,就越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他和皮耶罗说的是同一件事,怎么感觉他和皮耶罗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明明皮耶罗的说法完全正确,怎么也感觉皮耶罗的说法大错特错?

  “我……还不是那么肯定。”拉斐尔有点迷糊的样子,“请原谅,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呢……”

  皮耶罗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整张脸都皱巴巴地挤成了一团,仿佛刚刚含住一枚没有蜜渍过的蜜渍梅子,被强烈的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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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进鼻腔、激出眼泪,还酸倒了牙齿似的。

  “嗯,”他干巴巴地说,“我现在知道了,亲爱的拉斐尔,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我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别这样!既然我已经告知了真相,现在,告诉我吧,神父,我该怎么办?”拉斐尔揪住胸口,痛苦地说,“我感觉我要死掉了!尤其是在她吻我的时候——”

  “一个吻?”皮耶罗不得不打断他,“只是一个吻,你就觉得你要死了?你过去都在和那些情人干什么?关在房间里画画而已?牵着手在河边散步?”

  “你不明白,皮耶罗!这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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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啊,我当然不会明白。”皮耶罗说,“不论别人都在干什么勾当,我确实是个纯洁的神父。我当然不会明白。万能的主啊,但愿我永远不会明白。”

  第167章第六种羞耻(5)

  拉斐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笑的孩子话,皮耶罗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其实觉得根本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眼前的大画家显然陷入了忘乎所以的热恋之中,而众所周知,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

  拉斐尔才二十多岁,其实也算不上太年轻,大部分和他同龄的男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这还不包括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那些。但是,事情总有个但是,对比他所取得的声誉和他那堪称可怕的影响力,拉斐尔完全还是个婴儿。

  或许上层人士正是因为拉斐尔的天真热情才那么喜欢他。才华横溢的天才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劣习,包括但不限于欺上瞒下、骄奢淫逸、朝令夕改,无论是对主,对圣父,还是对国王,他们都毫无忠贞可言。那些艺术家!可以说,除了自身的才华,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尊重之意。

  也难怪他们总被贵人视为工匠。神迹一般的才华,是的,但仍旧只是工匠。

  然而,拉斐尔完全相反。他的性格已经注定了他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他的天才更是绝佳的敲门砖,也难怪他有那么多富有的资助者,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恭敬地对待。

  皮耶罗无法否认,他最初结识拉斐尔,就是因为拉斐尔待人友善,正好是他自己的反面。他需要一个人帮助他打开社交圈,沾沾对方的光,哪怕只是拉斐尔随口对人提起他几句,也能让他被贵人记在心里。

  如今这份友谊已经为他带来了不菲的收益,而且,皮耶罗万分确定,拉斐尔已经将他失去教区的事情记在了心里。他只要对大人物提提自己的名字,说说好话——最重要的是,皮耶罗从未懈怠过他的本职工作,并且有一个不错的姓氏——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能收到新的任命了。

  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功利,可神父聆听了无数忏悔,很清楚毫无功利的交情和不存在没有区别。

  你活着,就需要吃饭、睡觉,就需要和钱与权打交道。如果你将一个人完全排除在钱权交易之外,那你们之间的联系绝对不会有多深,因为你的大部分时间都必然会被和钱权有关的事挤占。

  不过,皮耶罗也愿意承认,世上必然会有那种更为深刻的感情,那种仿佛是灵魂与灵魂之间才能产生的对话和情谊。

  但是,主啊!他可不想和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完美的拉斐尔——拥有这样的情谊。光是想象一下,皮耶罗都觉得浑身发毛。

  不过,他和拉斐尔的关系还是慢慢地好起来了。实际上,很难不去真心喜欢拉斐尔这样的人,不是吗?他是真的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也是真的乐意尽可能地帮助你。

  “……你在听我说话吗,皮耶罗?”拉斐尔问。他的眼睛比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还要灼亮,几乎是澄金色的。

  只差一点,皮耶罗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摄住魂魄了。他勉强移开眼睛,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说:“我听着呢,但你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对着你的缪斯说。”

  “我还以为你会对异|教徒信奉的神大皱眉头呢。”拉斐尔说,他好奇地看着皮耶罗,“必须得承认,我的朋友,你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

  皮耶罗一时间没有说话。

  玫瑰园里的玫瑰还没有盛开,遍地荆棘般的枝叶。假若有□□的小腿从中走过,带着锯齿边缘的深绿色叶子会毫不客气地用鲜血作为妆点。

  “我上周审判了十三位女巫。七位富有、美貌、年轻、信奉异|教的女巫。”他淡淡地说,“而这一周一个女巫也没有。也许是那些异教的神保佑了他们的信徒吧,拉斐尔。有时,我会想……”

  “皮耶罗。想想可以,”拉斐尔打断他,厉声警告道,“这话可不能说。”

  “你也有资格这么告诫我么?”

  “我是个艺术家,在这方面,我有天然的豁免权——只要我不表现得太明显。你可不一样,神父。你绝对不能这么说。一丁点想法也不能泄露出来。”

  太阳完全落下了。

  月亮被掩在乌云之后,群星亦然。

  “……天色太暗了。”皮耶罗喃喃地说。

  “明天太阳就会再次升起。”拉斐尔温和地说,“走吧,皮耶罗,走吧,让我们去抄写室吧,你有什么信件需要阅读和回复么?我也有新的灵感,或许你可以帮我参详一下。走吧,皮耶罗,外面确实太暗了些。”

  他们慢慢走进了被烛火点亮的一圈光晕之中。

  火光点燃了皮耶罗的梦境。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真实的场面是没有那么美丽的。

  木头搭建而成的高台一字排开,每一个十字架上都绑缚着身着麻布长袍、裸露在外的肢体伤痕累累的女人。

  她们的肌肤如同牛乳一样洁白无瑕,长发编织成精美的发髻,佩着鲜嫩的棘冠,小巧的耳垂上点缀着珍珠;篝火在她们脚下熊熊燃烧,鲜红的血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清脆的爆响。皮耶罗能闻到奇特的香味,毫无疑问是一种花香,他只是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花朵散发出来的香气。

  每一个女人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这个鼻梁秀挺,宛如雕塑;那个眉眼柔媚,仿佛花瓣;另一个有着小马般的圆眼睛,水淋淋的,总是含情脉脉;还有一个躯体丰腴,十几岁的年纪,却像是刚刚生育过一般熟美……高台下没有居民围观,火焰中的女人也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她们面带微笑,眼神朦胧,犹如天使般沉静恬然。

  皮耶罗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不知为何,他并不感到十分慌乱。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年轻的女孩们被巨大的篝火彻底笼罩。浓烟滚滚,香气引来了炫丽的蝴蝶,它们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在火光中徘徊不去。

  这无疑不符合常理。大火会将周围的空气烧得滚烫,哪怕只是靠近也能令它们的翅膀蜡一样熔化,然而,它们却能在火焰中穿梭,仿佛接受了主的赐福。

  皮耶罗一直站到火堆燃尽。人形的枯骨黏着在发灰的木炭上,接下来的步骤皮耶罗一清二楚,他们会将这些被烧过的尸体砍断、粉碎,投进河水中,断绝她们升上天堂的最后一丝可能。

  倒不是说皮耶罗相信世上会有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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